凡是從偏僻鄉村走出來的人，心中都藏有一條伸向遠方的小路。小路蜿蜒，荒草萋萋，野藤絆腳，鳥語花香。那種一步一回頭的鄉情，會跟隨你一生，纏綿你一生。它像一條絲線，把你和故鄉，緊緊地拴在了一起。踏向小路遠走天涯的人，心中都有夢，那夢便是陌生的大千世界，還有別樣的山、別樣的水、別樣的花草和別樣的風土人情。

山外青山，樓外樓。于是，懵懂的鄉村青年，一腔熱血，滿懷夢想，由鄉間小路，走向遠方……在遠方，一切是陌生的，一切是好奇的。一路艱辛，一路磕碰，克服著種種生存的困難。于是，由傻，變聰明；由笨手笨腳，變得心靈手巧。這便是脫胎換骨的過程，改變命運的過程。

我就是由山鄉小路走向陌生世界的。我的家鄉在皖北山區兩省交界、雞鳴三縣的一個小山村。村西北，有一條土路，迤邐穿越兩山之間，處處是石頭和芨芨草叢，小路通向津浦線上的一個小火車站。路上芳草萋萋，常有野禽翩然，趕火車的行人三三兩兩。山腳下不遠處，有采石場、石子場和冒著白煙的石灰窯，西山的西側，一條鐵路伸向遠方……

初中畢業離開家鄉，去師范學校讀書那年，我年方十五歲。在母親的揮淚送別中，我忐忑不安地踏上那條小路，走向一個陌生的去處，—個叫做城鎮的地方。第一次睡紅磚瓦房里的架子床；第一次吃小鐵盆里盛著的飯菜，那菜是值日生一勺一勺配給我們的。舉箸之際，心猛然跳起來，想起家鄉，想起母親呼我吃飯的情景，不能自已地流出眼淚……

被迫改變自己以往的生活習慣，會使人脫一層皮。好像從骨縫里，一點點地剔除掉什么。然而，人對生活環境的適應性還是很強的，很快就“客隨主便”起來。人其實極富彈性，也極富韌性。南非的政治鐵人曼德拉，鐵窗生活27個春秋，終于鳳凰涅槃，重見天日，寫下可歌可泣的英雄篇章。外國媒體曾有一篇文章標題叫《牢獄將曼德拉煉成“鉆石”》，說得極是。的確如此，人對不同環境的適應能力，始料不及。當然，曼德拉是一塊鏗鏘的鋼。后來，在闖蕩80年之后，終于魂歸生他養他的故地——古努村了。是那條貧瘠但又無比溫馨的鄉間小路，引他重歸出生之地。曼德拉是位傳奇人物、一條硬漢，我與他沒有多少可比性，但有一點卻是共同的，那就是：很多人心中都藏有一條曲折蜿蜒的鄉間小路，讓人眼熱心跳的鄉間小路。

漢語里有個動詞——闖蕩。這兩個字，對人生的詮釋十分貼切而生動：闖出充滿陽光的家鄉小路，蕩在大千世界的風雨之中。這，便是人生。

家鄉的小路，連接著伸向遠方的鐵路，帶我去了又一個陌生之地。記得第一次單獨坐火車遠行，面對那個長長的、蛇行的大怪物，心中不免興奮，也有點膽怯。目的地到了，出站后，到一個小飯館吃飯，花1.6元，就吃到了一碗米飯，一菜一湯，還有兩塊排骨，算是開了葷。自己張羅弄飯吃，覺得長了能耐。吃罷飯，去看城里的萬家燈火，感覺像做夢一樣。

這便是闖蕩的好處，從鄉野山村走入城市，小路變成了大路，大路變成了鐵路。人由簡單變豐富，視野由狹窄變開闊。這之后，春風秋雨，時光飛逝，漸漸地，小路從心中淡而遠去，大路由陌生變為熟悉，成為我生命征程中的主要符號。

路，坦坦蕩蕩又曲曲彎彎。

之后的歲月里，到鄉村中學任教；由鄉鎮教師考到高校進修；由城市到鄉鎮高中任教、當校長；幾年后交流到另一所高中主持工作；然后到報社當編輯、記者……一路之上，新鮮，坎坷，由急行漸為緩步，由魯莽漸為理智，由浮躁漸為淡定，幻想變為現實，青絲變為白發。無論如何，仍會回故鄉省親，仍會一次又一次地踏上那條鄉路。

幾十年之后，退休后的一天夜里，廣西桂林遇龍河畔的龍子巖下，窗外月朗星稀，涼風習習，我突然做了一個夢。夢到被我淡忘許久的、家鄉那條荒野小路，它清晰如昨，一草一木，似乎還是原先的樣子。它，仍然像一條絲線，牽我回歸久別的故鄉。我看到了自家老屋的大門，庭園里的籬笆、蔬菜和緩緩飄升的炊煙。一張慈愛的笑臉在街坊鄉鄰間一閃而逝，那是我的母親。娘！娘！等等我！我大聲地呼喚。夢醒之后，額頭上的汗水涔涔外冒，一時呼吸急促，不能自已。靜下來披衣站起，推開賓館樓窗，遠處群峰依稀，山木黑黢黢一片，窗外細若琴弦的潺潺溪流，彈奏著似有若無的夢痕。

遇龍河畔景物奇秀，眾峰崢嶸，蒼溪水湍，流瀑四掛，有最獨特的喀斯特地貌和最迷人的田園風光，是“南秀風光”的典型代表。如此美景卻沒有留住我的夢，我還是悄悄回到久別的故鄉去了，那條熟悉而親切的山鄉小路，牽著我不再年輕的手，往回走。是呀，我的根在故鄉，不經意間，魂魄常常思故鄉。

純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