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九月份，從《拂曉報》上讀到鄭重先生的女兒鄭海瑤的散文《鄭重的村落大鄭家》，得知鄭老近期又出了一本新書《九十自述：我就是個鄉下人》，出于對前輩的敬仰，我立刻網購到手，一口氣拜讀完，那種深沉濃郁的鄉愁氣息撲面而來，散發出沁人心脾的故土芳香，為寒冷的冬日帶來陣陣暖意。

對于鄭老，雖從未謀面，但并不陌生。他是我父親的學長，高父親一屆。上世紀50年代，鄭老是宿城一中出類拔萃的學生，還是學生會干部，父親和他很熟悉，對他很敬佩。我們小時候，父親常以鄭老刻苦學習的精神激勵我們，說他是新中國成立以后宿城一中第一位考取復旦大學的學生。鄭老書中提到的老師、同學、親人及友人，我或多或少都知道，如譚滄溟、蘇子翼先生以及鄒憲潮、楊在葆、孔瑾、謝方玉、趙建華、祝生恒、王仲翔、束因立等。我的母親曾在崇真女中和二中就讀初中，也是鄭老學妹。

我本人也是鄭老的粉絲。幼年時期，我曾有過記者夢，鄭老作為《文匯報》高級記者，早就是我心中的偶像。半個世紀前，我就常從《文匯報》以及當時的《文匯》月刊上拜讀鄭老文章。記者身份加上很高的文藝素養，使鄭老和當代不少藝術家成為知己，與海內書畫大師謝稚柳、陳佩秋伉儷等都有深厚的友誼。進入新世紀后，鄭老傾心于書畫鑒賞及撰寫收藏家藝術家傳記，著述甚豐，我先后拜讀過他的《收藏世家》《京華收藏世家》《林風眠傳》等。

另外還有一層親密，那就是我也畢業于宿城二中，與鄭老也是校友。鄭老雖是宿城一中高中畢業，但他的中學時光大部分是在宿城二中度過的，只是高三時才合并到一中，因此，鄭老對二中有著很深的感情。他常說他中學有兩個母校，兩個母校在他心中占有同樣地位。他非常關注二中的進步與發展，為新校區捐贈了大量個人藏書和書畫，設立了鄭重圖書館和謝稚柳陳佩秋藝術教育中心，還多次回到母校看望老師，獎掖后輩。

《九十自述》有一個副標題——“我就是個鄉下人”。作為一位資深記者，鄭老深切地關注農村、關注社會。故鄉——埇橋區大店鎮大鄭村，于鄭老而言，不是一個簡單的地理概念，更是精神家園。在鄉愁深處，歲月塵封的幕布被緩緩拉開，他希望通過自己的記憶，把家鄉的歷史留下來。因了把自己定位為一個鄉下人，“村野之人不妨用村言村語寫村人村事，也就是鄉下人寫鄉下事”。當年的鄉下人是怎樣過日子的？鄉居生活究竟是怎樣的？婚喪嫁娶、紡線織布、男人留辮子、女人裹小腳、鍘草推磨、叫魂裝神、貨郎擔、沙土褲、鐵邊大車、大領長工，以及逮黃鱔、捉蟋蟀、鳧水滑冰等等，書中都有生動的回顧與描述。深刻的鄉愁和質樸的初心，成就了這本著作。它是一個人的成長史，也是一個家族的變遷史、一個鄉村的發展史。

說它是一個人的成長史，是因為這本書詳細地講述了鄭老18歲之前的生活和求學歷程。直到上初中，他才第一次搭同學的自行車進城，作為普普通通的農民的兒子，篳路藍縷，發奮讀書，從窮鄉僻壤走進宿城二中、宿城一中，走進復旦大學神圣的殿堂，最終成為《文匯報》高級記者，其中的勤奮與艱辛，可想而知。

說它是一個家族的變遷史，是因為這本書也詳細地記錄了鄭老的父親、母親、爺爺、奶奶、外祖父、舅舅、姑姑等家族人物的故事，以及他們對于鄭老成長的影響。尤其是“父親”，其言談舉止令我感到非常親切，一如我那同為農民的祖父，他們是中國最標準、最堅韌、最善良的農民，終日起早貪黑、披星戴月地辛勤勞作，土里刨食、脫坯建房、割麥揚場、耪地曬垡、積糞漚肥、搓繩制綆、榨油運鹽，處處顯示著與大自然博弈的智慧、對土地的敬畏和對美好生活的艱辛追求。“不種莊稼的地不好看，莊稼是地的臉”“與地爭糧，寸土不丟”“糧食是無眼的珍珠”……這些都是鄭老爺子常掛在嘴上的人生格言。對母親徹夜紡線、織布染布補貼家用，精打細算過日子，也都有詳細敘述。

最難能可貴的是，鄭老的父母有一個最質樸的認識，就是讀書認字才能改變命運，無論條件多么艱苦，這一信條都未曾改變。鄭老身上的善良、勤勉、堅韌，無疑來自其父母的深刻影響。我的父親是符離鎮清水村農民的兒子，我的祖父母目不識丁，在鄭老考取復旦大學的第二年，父親也考取了中國人民大學，他們的生存環境、人生路徑和奮斗精神如出一轍。

說它是一部鄉村的發展史，是因為這本書著重描繪了上世紀30到60年代中國農村生活天翻地覆的變化。日偽軍掃蕩、土匪綁架搶劫、水災旱災蝗蟲災等嚴重威脅鄉民的安定，但終于等到了解放……舊事樁樁件件，如同塵封的檔案，在鄭老筆下打開，影影綽綽的畫面，記錄著歷史的一條軌跡，零零星星的改變，書寫著時代的演進。

半個多世紀過去，如今的大店鎮早已舊貌變新顏，京滬高鐵穿鎮而過，拉近了鄭老與家鄉的距離，也牽系著他不可磨滅的鄉愁。

“世界精神太忙碌于現實，太馳騖于外界，而不遑回到內心，轉回自身，以徜徉自怡于自己原有的家園中。”200多年前黑格爾在柏林大學的這段演講詞，似乎仍可作為今天鄉愁現實處境的寫照。也許，只有當我們從對現實利益的馳騖中解脫出來，在對來時路的回望與珍惜、對重返故園的展望與籌劃中，才能記得住鄉愁，也才能留得住鄉愁。

就在這篇拙作即將完稿的時候，我又在《拂曉報》上看到老記者王仲翔寫的《看望鄭重先生》一文，他詳細敘述了鄭老伉儷在上海浦東新區梧桐人家養老院安享晚年的幸福生活，得知他們如此高齡還行動利索、思路清晰，我甚為高興，從內心祝愿二老健康長壽，同時也盼望鄭老再寫新篇，講述一下邁入上海灘后的人生歷程。

■ 張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