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熱浪如洪爐烈火，空調外機嗡嗡作響，窗外蟬鳴嘶啞得像被曬焦，聲帶仿佛也被烈日灼傷；氣象臺頻頻發布高溫預警，從黃色、橙色直至紅色。空調房的涼意如薄紗拂過皮膚，心頭卻漫出童年的酷暑——那時的清涼，來得更粗獷，也更自然。

村前村后各有一汪水塘，蛙鳴震耳，蟬聲織成網，水腥氣混著荷葉的清香，那便是童年夏天的清涼王國了。暑氣蒸騰的時節，割草交公之后，我們就把自己浸泡在水中。那時，游泳是活命的技能，也如吃飯走路一般自然。無人專門教授，大孩子帶著小孩子，在渾濁水塘里“摸爬滾打”，嗆幾口泥腥味的水，便會游水了。水淺時，還可撈上些大魚或掏些螃蟹，回家燒湯，那鮮味至今留在舌尖。如今再回去，汪塘的水淺了大半，岸邊的蘆葦倒是瘋長，魚卻少了，螃蟹洞也稀稀拉拉的。堂哥帶孩子去撈魚，半天只摸到幾只蝦米。

白日的喧囂褪去，夜晚的村莊才真正顯出它安詳的底色來。我家門前那條土路，緊挨著汪塘，塘邊柳絲垂拂，水面荷葉田田，更有渾身帶刺學名芡實的“雞頭米”漂浮其中。傍晚暑氣稍退，柳陰在水面鋪出一片青灰，大人挽著褲腳站在淺水區搓洗衣物，木槌捶打衣服的“砰砰”聲交織著孩子的尖叫——有人被潑了水，有人在追一條滑溜溜的泥鰍，笑聲跌進水里，驚得伏在荷葉上的青蛙“撲通”一聲竄入塘中央。村后那片被梨樹環繞的汪塘，則又是另一番熱鬧景象，同樣是我們流連忘返的樂園。頑劣時，我們竟敢用泥塊去招惹樹上的馬蜂窩，隨即飛快鉆入水中，看馬蜂在水面徒勞地亂飛，偶有伙伴被蜇，便隨手掐點馬蜂草揉爛了搓搓傷口，毒性竟也奇跡般褪去。那汪塘從無溺斃傳聞，或因水淺淤少，或因人人會鳧水，反倒成了無憂的樂園。當然，這并非說水中沒有風險，只是在那特定的環境與時代背景下，幸運與技能共同守護了這份歡樂。

日頭沉得更低時，半個村莊的人便聚到水塘邊的土路上，爭先恐后地在柳樹下尋一方位置，鋪開涼席睡下。露水重時，樹陰便是天然的庇護。也曾有人夢中失足落水，可浪里白條的本領總在，不過是驚起一片笑聲的虛驚而已。于我而言，游泳早已不是技巧——仰泳、自由泳、踩水皆如呼吸般自然，成了刻進骨子里的本能。當年村里放映的游泳紀錄片，那些畫面如種子深植心田，在日后涉水割草的長途中，成了護命的航燈——踩水前行，衣服高舉頭頂，全憑雙腳擊水之力橫渡幾十米水路。

每年假期那些溺水悲劇的新聞，總讓我想起汪塘邊的日子——生命安全永遠是第一位的。眼下，游泳館內那規整的泳道，成為習練幾種姿勢的場所，既能消暑強身，更可能在某一個危急時刻成為救命的方舟。童年在水塘中“摸爬滾打”習得的，不僅是鳧水本領，更是對自然的敬畏與適應；而如今泳池中的規范學習，則是生存技能的傳承與對自然力量的鄭重確認。

酷熱仍在持續。天氣圖上主雨帶在我國北方形成東北-西南走向的巨蟒，為那里帶去豐沛雨水，有時亦化作災害性暴雨，我們皖北一帶仍被副熱帶高壓這只固執的巨手牢牢掌控，天空萬里無云，太陽如燒紅的烙鐵印在土地上，玉米葉子在灼熱中卷曲，恰似大地焦渴無聲的呻吟。我們只能默默盼望，盼那雨帶最終南退，或臺風北上——希望天空的閘門洞開，雨水如甘霖降落，來澆熄這肆虐的火焰。

■ 劉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