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偉文寫過一首歌叫《單車》，開頭說，“不要不要假設我知道，一切一切也都是為我而做。”

很多人都說，父愛沉默如山，母愛細膩如水。似乎父親都應該是寡言的。但我們家好像不這樣，相比于“高冷”的我媽，老王看起來更熱烈，更易動情，他喜歡在他倆的紀念日或者我媽的生日準備禮物，樂顛顛地捧給我媽，巴巴地等著我媽夸贊。我媽總會嫌棄他的“直男禮物”，直接吐槽，老王就撇撇嘴，但下次還是把禮物雙手奉上。我在邊上看著，嘻嘻地笑——真是被你倆喂一嘴狗糧！老王很不留情地給我的腦門一個“栗子”：我給你的難道少了嗎！

是的，老王對我的愛也是這樣熱烈而直白。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女兒，老王說，我出生那天，他興奮地給親戚打電話，電話那端說的是：沒事，女兒也很好，還可以再生嘛。他說：我不會再生，我要把我所有的愛都給她！

小時候我家有些拮據，但每個生日，我都能從老王那里收到非常隆重的禮物。小學時，《虹貓藍兔七俠傳》開播，不僅電視臺每天收視率排在榜首，書店里的同名漫畫也幾近售空，哪個小孩不夢想著有一套“七劍”？有一天深夜，老王下班比平時更遲些，臉上堆著神秘的笑容，我目光往下一挪——他手上提著一整套《虹貓藍兔七俠傳》，嶄新的20本漫畫，整齊地摞在一起，用粗繩子系著。他說：這就是你今年的生日禮物咯。他丟下這樣一句“輕飄飄”的話，把重重的心意放在我書桌上。

那套書是老王奔波多個書店才收集齊的，我因此擁有了小學生涯中最輝煌的日子。那陣子，我像個財主被同學們圍著：有沒有xx本啊！借我看看！那套書現在依然在我房間的書柜里，盡管其中一本在廣泛流傳中遺失。我再翻起的時候，還會想到在那深夜的白熾燈下，老王風塵仆仆卻故作輕松的樣子：喏，你想要的吧？

他給我的太多，我所有的相機都是他買的，每次換手機他都偷偷給我買最新款。對那些賬單上的數字，他似乎毫不在意。我樂滋滋地刷著他的卡，他從不嫌我浪費，總說：“你喜歡就買咯！我女兒嘛，想要肯定都要有的。只要你喜歡，就買！”但是，我不知道他自己在某多多買二十塊的皮帶和很便宜的T恤，媽媽給他買200元的品牌打折衛衣，他會嫌太貴而拒絕。

老王自己的童年其實過得很苦，他經歷過的那些難，我只能在心里體會萬分之一。他并沒有很好的模板來學習怎么當一個好父親，卻竭盡全力把自己的所有掰開來給我，告訴我，也告訴他自己，爸爸是你的港灣，爸爸是世界上最愛你的男人。

他實在是想給我太多，以至于幾乎把全部的自己摁在工作上。在我成長的一段時間，我好像見不到老王。我還睡眼蒙眬的時候，他就已經去趕早上的班車，我即將進入夢鄉，才依稀聽到他開門的聲音。哦，老爸回來了，明天能見到他嗎？那段時間，我似乎習慣了他不在，可是淡淡的煙味是他留下的，穿臟的襪子是他留下的，深夜的客廳里，是他在說話。我和他同在一個家，卻只能通過這些東西抓住他。

終于有一天，他說，中午放學會和我一起吃飯。一整個上午我都在想，又可以吃老爸做的美味啦！終于等到中午，我興奮地跑回家推開門，家里卻寂靜得嚇人。桌上擺著幾盤菜，有我愛吃的土豆絲，和一張字條：丫頭，爸爸出差了，你自己好好吃飯。

除了他揍我的時候，我再沒那樣大聲哭過了，我爬到電話邊上哆哆嗦嗦嚎啕著按他的號碼，嘟嘟的聲音過后，我朝著話筒大喊：你騙我！你騙我！你為什么不和我一起吃飯！

我以為我習慣了身邊只有他的影子，可是天知道，我有多想能和他一起好好吃一頓午飯！

后來，我離家越來越遠了，一起吃飯的機會更少。有一年中秋節他來西安看我，去農家樂的時候，他問店家能不能讓他自己做飯，店家奇怪怎么還有人上桿子要自己勞動，他卻喜滋滋地開始炒雞、切土豆。于是，在那樣皎潔的月色下，我們倆坐在一起，我吃著他做的我最愛吃的酸辣土豆絲，他在我身邊，笑瞇瞇地望著。

而今我已經二十多歲，他也當了二十多年父親。我們一起大笑過，也因為各種事情大吵過，吵到整個月不講話，然后又在夏夜的公交上流著淚談心和解。前段時間，在我最最低谷的時候，逃離新加坡的那一程，我面無表情地在飛機上愣了5個小時后，撲到他懷里，淚水決堤。在人潮洶涌的關口，我好像又回到5歲。老王說：沒事，沒事，有爸爸在！

“難離難舍想抱緊些，茫茫人生好像荒野，如孩兒能伏于爸爸的肩膊，哪怕遙遙長路多斜。”這是黃偉文《單車》里的歌詞，他與父親唯一的相擁，是在騎車的時候。我幾乎沒有和老王一起騎過車，但我人生的單車，是他在身后奮力推起來的。我擁有的比很多人多太多太多，甚至比老王自己擁有的還要多。人生好似茫茫荒野，有老王堅實的肩膊，我不怕長路多斜。

■ 王馨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