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東西，本來不打算寫的，只是心中有一筆“債”，骨鯁在喉，積壓多年，不吐不快。

30年前，我有嚴重的酒癮。

所謂有“酒癮”者，有兩個特征，第一，聞到酒香，垂涎三尺。有個形容酒癮大的極端笑話，說他看到老婆罵人就流口水，為什么？老婆罵人，左手掐腰，右手指點，造型很像酒壺；第二，有酒日子還好過，無酒歲月太難熬，百爪撓心，坐臥不寧，欲生欲死。

形成“酒癮”的具體時間不清晰。

那時年輕，“酒局”特別多。因為喜歡結交朋友，那個層面的朋友標志就是互相請喝酒；因為有些所謂文化人的名氣，可以充當一些酒局主人的“花瓶”。名人在座，面兒倍亮；因為會講故事，能調和氣氛，防止冷場，也是一些請客人歡迎的“陪酒員”……故而，酒局天天有，便慢慢培養了酒量，且慢慢形成了酒癮。

當時，省城有一個姓胡的女導演，她的黃梅戲電視片，連續獲得央視的金鷹獎，被譽為獲獎專業戶。她想拍一部朱熹在武夷山遇到狐貍精的黃梅戲電視劇，劇名《武夷狐疑》，尋找編劇，找到了我的朋友王長安幫忙。長安本人就是一個很好的編劇，當時跟胡導合作，幾乎可以毫無疑義地拿到金鷹獎，機遇難得。可是，為了友誼，他隆重推薦了我。

其中“含金量”我當然掂得清，為了到省城跟胡導很好地討論《武夷狐疑》，我查閱了很多資料，做好了充分的知識儲備和心理準備。到了省城，首先去看了朋友孫緒論，了解一下他所知道的胡導。緒論自稱“酒仙”，見面就說必須喝酒。我說時間很緊，見過胡導之后，喊來長安，一起喝。他不同意，偽稱外面有傳言，居然造謠他的酒量不如我，強調今天一定分出來“公母”。我堅持走人，他一邊緊緊抱住我不放，一邊安排妻子收拾下酒菜。

我們喝的速度非常快捷，因為我必須中場離席。臨走，他要求我“炸一個雷子”，表示早退的歉意，否則，絕不放人。所謂“炸雷子”，就是一口氣喝掉一玻璃杯。我暗暗思量自己的酒量沒有問題，也確實感覺到時間不寬綽了，就真的“炸”了一個“雷子”。

這個“雷子”害苦我了。

來到胡家，見到胡導的一瞬間，我突然感覺到天旋地轉，二目迷離，失去神志：雷子爆炸了！我跟胡導說了一些什么，不知道；我如何離開胡家，不知道；沉醉不知歸路，出門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只知道醒來的時候，狼狽地躺在市百貨大樓門前的石凳上……事情過去了好久好久，我一直不敢回憶這個事情，對誰也都不敢提及。當然，既沒有再跟胡導聯系，也沒有再跟王長安提及。胡導那里，自然再也不找我了。后來相遇長安，可能顧忌我羞愧，他亦閉口不涉此事。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這回事，如此，深深埋藏，轉瞬近三十年過去了。

羞愧不及口頭，恥辱卻流連心頭。此事發生之后的好長一段日子里，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就痛心疾首地想，我怎么到了這種地步？我曾經以酒為恥，與酒為仇，發誓終生不喝酒的！退一步說，喝酒也許可以理解，醉酒誤事則不可以；醉酒誤事也許可以寬容，醉酒引起奇恥大辱則絕對難以容忍。像這種誤了自己難得的機遇，辜負了朋友以自我犧牲為代價的友誼，實在是惡劣行徑，難以原諒。

知恥近乎勇，我決心戒酒。

華君武先生有個漫畫，描寫一個有煙癮的人戒煙。在三樓宣布戒煙，咬牙切齒將煙斗從三樓窗口拋下，瞬間后悔，抓耳撓腮想吸煙，急忙下樓去找煙斗，人跑到樓下，煙斗居然還沒有落地，順手接過，繼續抽煙。過去看到這幅漫畫，總是笑不可支，戒酒的那段時間里，只要看到，甚至想到這一幅漫畫，不僅笑不出來了，還會淚流滿面，太真實了，觸景傷情，深深理解了其中的痛苦啊！

對一般人來說，戒酒就是不再喝酒，并非難事。對于有酒癮的人來說，戒酒好像“戒命”，實在困難。中午或者傍晚不出去跟朋友們喝酒，會極端無聊，會坐臥不寧煩悶急躁，還容易發脾氣，甚至歇斯底里。強制自己不去應酬，憋在家里其實還好，悶頭睡一會兒，或者找點事情做一做，分分心，再不行，喝點兒蒜汁或者辣椒水，難受固然難受，可以避免人前丟丑。如果真的出去了，跟朋友一起喝酒，那就不僅難受也難看了。看到別人喝酒，喉嚨里似乎要伸出手來，強行控制還會流出來鼻涕眼淚……總之，渾身不自在，抓耳撓腮，丑態百出，極端尷尬。一言以蔽之，戒酒這個事，沒有強大的意志力，絕對不行。

期間過去省城出差，想念緒論，為了躲酒，沒有敢在吃飯的時間段去找他，一直撐到晚上九點半，才去他家。他一看到我，順手拎起來兩瓶酒，說走，喊上李偉，喝酒去。

我說我吃過飯了，找你聊天，說說別來的情況。

不行，一邊喝酒一邊說。告訴你，李偉是我新結交的酒友，特別有趣。

我說我真的不喝酒，我戒酒了。

你跟別人戒酒，難道跟我也戒酒？

你如果堅持讓我喝酒，我立馬走人。

他板起面孔說，你如果不喝酒，你就走人。

僵持到最后，我只好走人了。

他知道我有“酒癮”，一定會回頭；我則認為如果回去，勢必破戒喝酒。

結果，我真的走了。當然，一邊走一邊心疼。

離別緒論之后，我悟到如此強行宣布“戒酒”，不容易被朋友接受，不僅增加難度，且易生出嫌隙。恰好我生病了，右眼視網膜炎，醫生告誡盡量不要喝酒或者少喝酒。從那個時候開始，眼病，成了我戒酒的理由，行之有效。

病，是戒酒的理由，堅強的意志力，才是戒酒的動力。

30年后的今天，我為那天的無恥爛醉，向長安致歉；我為那天的決絕別去，向緒論抱憾。

■ 尹洪波